〈光影邊緣〉一同觀看日升與月落—在奧維(Auves-sur-Oise)

陳雨漣
7 min readApr 6, 2020
奧維車站

從巴黎到瓦茲河畔奧維(Auves-sur-Oise)的交通並不複雜,搭連通小巴黎與大巴黎的RER近郊鐵路C線,抵達終點站,再轉鄉間車經過幾站,約一個多小時的車程便可抵達。巴黎郊外沿著瓦茲河畔的幾個鄉間小鎮,是許多印象派畫家喜歡前往寫生作畫的地方,不過如今奧維被世界上許多的人熟知及造訪,多半是由於這裡是畫家梵谷人生最後的居住地,他在這裡居住了短暫的七十幾天,以此地的人和景物,創作了許多晚期著名畫作,並悲劇性的離世,而這裡,同時也是他和弟弟西奧合葬之處。

奧維小鎮上

「奧維異常優美…一個人在此有遠離巴黎深入鄉間的感覺,自從杜比尼的時代以來改變何其大;但變得並不令人討厭 — — 有許多雅燦而披覆繁花的別墅和各式現代中產階級住宅;我發現它們幾乎美的一如正在傾頹的老茅屋。」 — 1890年5月下旬 梵谷寫給西奧

區間車緩慢移動,我帶著《梵谷書簡》的最後一部分同行,1886年到1890年,這是梵谷創作力最旺盛,也最飽受煎熬的一段時間。早年成為傳道者的志願不成,走上畫家之路後,依然處處遭挫,內在過度熱情,外在卻不善表達的性格,到哪裡都被人視為非我族類;想與高更組成南方畫室的夢想,更以不歡而散慘烈收場,這一些挫敗與家族性的精神疾病互相纏繞,伴隨而來著種種身心上的折磨、精神療養,當他在1890年5月抵達奧維時,僅僅37歲,理應正是大好壯年的他,已經過度快速的經歷了人生各種的起伏,沮喪、困頓常常閃現在字裡行間中,然而對於未來還是充滿了各種「奇想」,比如在經歷過跟高更的嚴重爭執後,還是計畫著要去找高更,重新實現南方畫室的夢想。「我寫信告訴高更…若他允許的話,我大概會去布列塔尼與他會合,在那住上把個月,…屆時我們將設法做些確切而嚴肅的事,或可實現我們在南方時的理想。」

1889 星夜

我認真地蒐羅過所有關於梵谷的資料,許多年前第一次讀他的傳記時,寫信跟朋友說,我實在不知如何看待這位生平與作品同樣揮灑著強烈對比色的藝術家,他太熾熱,不管是對於信仰還是藝術,那執著就好像「星夜」的漩渦那樣,因此讓人下意識地與這種狂熱保持著距離,總覺得一不小心靠的太近,可能就會被捲進去。時至今日,這位戲劇性起伏的畫家究竟是因為什麼原因在此地死去,都還有著數不盡的翻案研究與探究持續進行著,難以蓋棺論定。平凡人如我,雖然總是被他的作品觸動,但對於始終作為梵谷在精神與經濟各方面支柱的弟弟西奧,反而更同理(或好奇)的多些。而這也是我造訪奧維的最大原因。

列車到站,走出無人月台,幾天來始終陰雨不斷的天空,出了小巴黎反而回穩,雖不是陽光普照,但雲層後偶爾還會露出一些陽光。我的目標在鎮外公墓。

往公墓的路上,會先經過奧維教堂,這座教堂也因梵谷的畫而成名,但實際見到難免還是讓人訝異畫家選取角度的獨特性,都說取景有時就反映了內心,這話不論在畫布或是觀景窗之後,顯然都有幾分真實。事實上,如果從教堂正門口前的階梯望去,奧維教堂單純是一座極有氣勢的哥德式建築,但梵谷選了後側街口的角度,讓教堂整體結構穩定置身在正中間,但畫面上的岔路卻成為了帶動視線移動重點,是要向左或右,圖中婦人究竟是走向教堂或是離開教堂(婦人走的小徑盡頭還有叉路,一邊向著教堂,一邊向著出口),都同時充滿了懸疑式的遲疑。

奧維教堂實景

沿著取景的街邊再往上走,穿出小鎮,經過一段山坡、田野,才會抵達公墓。奧維墓園十分簡樸,山坡旁一塊用圍牆圈住的小區域,一眼就能看完。走進門口沿著圍牆走四分之一圈,兩個並立的墓碑,簡潔刻著「在此長眠」(ICI REPOSE)、姓名、與生卒年,前方的常春藤叢枝葉整齊,顯然定期有人整理,上面擺放著一些前來致意的花束卡片,從後面矮牆望出去,是一大片已收割空曠麥田。

文森特與西奧

雖然已經在資料上看過千百次眼前的景象,在兄弟倆的墓前,還是忍不住的熱淚盈眶。作為梵谷的忠實支持者,西奧不是沒有跟哥哥吵過架,有一段時間,梵谷跑到巴黎和他同住,他生活上的雜亂失序和反覆不定的藝術性格,簡直讓西奧崩潰,「我只求他一件事,別傷害我;然而,只要他留下不走,他就會繼續傷害我,因為我無法承受他。他好像是兩個人,一面是那麼有教養、溫和、美好,可另外一個卻那自我中心,那麼無情。……」(寫給妹妹威廉明娜的信)。西奧自己的身體和精神狀況並不比梵谷好到哪裡去,但他對這位哥哥的才能與才華卻又那麼堅定不移的信賴與支持,對他所承受的精神上的痛苦如此擔憂又感同身受。「有時候當我待在他的身邊,他看起來很好;但是過沒多久,他又再度陷入哲學與神學的憂慮中。目睹這一切令人傷心欲絕…。…在他的一生中,他比許多人都努力,而且比多數人更受苦、更掙扎。」(寫給喬安娜的信)

承擔他人的生命何其艱難,即便是摯親之人。有時正因為是摯親,漫長陪伴跨不過去的深淵反覆,在第一線被衝撞傷害,甚或加上外人誤解或不理解的眼光,更容易使艱難加倍。我想起自己認識的那些「西奧們」,有人在渴望掙脫和割捨不下之間,成為家人的支柱;有人痛苦的大喊「不,我不行」,但仍艱苦的伸出雙手;有人曾經遍體鱗傷,但將之轉化成為陪伴更多人的能量……。這樣生命的互相承擔與給予是一個奧秘,時常令人揪心,旁人難以輕易理解置喙,只能對共同面對生命之重所產生的光芒,尊重與凝視。

看著墓碑上刻的名字,想起梵谷以「梵谷」(van Gogh)之名被這世界所熟知,甚至成為許多字詞含意上的引申,但「van Gogh」其實是荷蘭文中介詞van(類似英文的of/from)加上家族的姓Gogh,文森(Vincent)才是他的名字。不管是後世為了方便流傳造成的誤會亦或巧合,每當我們稱呼「梵谷」時,似乎也同時提及了背後的整個家族,提及了西奧。他們成為畫作上的色彩,共同撫慰了時代的心靈。

「我親愛的弟弟,有一件事我經常對你講起,現在我要誠心誠意得重述一遍:我將永遠認為你不只是一個柯洛的畫商而已,透過我的傳達,你實際參與了某些不朽作品的繪製過程。」 — 文森.梵谷

1890 奧維田野
2015 奧維田野實景

(原載於《校園》雜誌雙月刊2016年7、8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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