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的詩〉在華沙的安息之所

陳雨漣
Jan 9, 2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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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路

我們在華沙的墓園裡迷路了。

即使手上拿著地圖,臨行前已查好各種資訊,甚至在當地的朋友知道我們這個「特殊行程」,擔心我們迷失,還特別先窩心的去探過一回路,仔細的寫下指示,我們依然遍尋不著那應該就近在咫尺的目標。

墓園裡錯綜複雜的路

「搭公車180可直達,入口處先看告示牌,找『25號區』,右轉沿著圍牆走」──朋友紙條上的說明

「1996年3月13日死於一次心臟病突發後的開心手術過程中,其後葬在華沙的Powazki公墓,非常接近圍牆的一處地方。陵墓上有一尊以黑色大理石造成的小雕塑,坐落在一個一米多高的底座上,形狀為由兩隻手比出一個矩形框的攝影師典型的手勢,而下面亦刻有名字和年代。」──維基百科

一切的指示都很清楚,鎖定有雕塑的墓碑應該也不難,然而從我們進墓園已經過了兩小時,「25號區」至少走了5次以上,卻依然辨識不出到底是哪一個。離墓園關閉的傍晚五點鐘越來越近,準備步入春季的華沙因為下雨而意外寒冷,逼近淒風苦雨之境,陪著我在冷清墓園中繞了一圈又一圈的旅伴冷的直打哆嗦,似乎已瀕臨崩潰邊緣。但我千里迢迢到波蘭華沙,有一半的原因就是為此,說什麼也無法放棄。

「再繞一圈看看,最後一圈」。我不肯死心,在寒風中跟旅伴說。

.安息之所的死與生

旅程開始前,聽到我們規劃的行程裡有在各處的「墓園」時,大多的人都皺了眉頭。在聖彼得堡,當我提出要求想要到墓園看一看時,接待我們的朋友馬上阻止說「為什麼要去那種地方?那裡只有看守的奇怪老婦人,並且陰森,不要去。」在華人社會,除了特殊節期,多半不會有人特意往墓地去。死亡是被忌諱的,因而墓園也成為禁忌之所。但在許多地方,生與死交接之處的墓園,卻最能夠讓人感受到對生命的謙卑與敬重。

當代著名的荷蘭紀錄片導演海蒂•哈尼曼(Heddy Honigmann)在她的作品《永遠》(Forever)中,走訪了法國的拉榭思神父墓園(Cimetière du Père-Lachaise)。

拉榭思神父墓園是巴黎市內歷史悠久且最大的公墓,過去兩百多年許多知名的藝術家、歌手、詩人從世界各處來到巴黎,最後亦葬在此處。雨果、蕭邦、巴爾札克、普魯斯特、海亞達、莫狄里亞尼……。

每天都有許多到公墓追憶親人的人們,以及從世界各地前來向某位藝術家致敬的旅客。在《永遠》裡,鏡頭穿梭在不同的墓區之間,有時捕捉墓碑上親人們所留下的文字、雕像與花束,有時和每個來到墳墓前的人們簡單談話。

海蒂•哈尼曼(Heddy Honigmann)的《永遠》(Forever

在普魯斯特的墓前,真正看完《追憶似水年華》的人寥寥可數,但每個人都來向他致意;在蕭邦的墓前,一個學鋼琴的日本女孩透過彈奏蕭邦,表達對猝死父親的思念;一位做屍體防腐工作的人,從莫狄里亞尼的畫中,感受到自己工作的意義;吉姆‧莫里森的隔壁,就葬著西班牙內戰時逃難來的男人……

人們因著不同的原因走進標記著死亡的地方,懷念、哀悼,或致敬。在安息之所,息了勞苦的生命已經無需多餘的花俏裝飾或是爭辯,因而似乎能夠看得更透徹,成為靜謐、又充滿著故事的場域。

「事實上,我的父親7年前因為工作過勞而去世,很突然。我非常難過,但是,我知道他很喜愛蕭邦的音樂,所以每當我在演奏蕭邦的時候,都覺得是將這些音樂獻給我父親,我父親會因此很高興。」──〈Forever〉

紀錄片《永遠》劇照

華沙的安息之所

比起拉榭思神父墓園,我們所在的墓園沈靜、且感傷更多。一群學生坐在進門後的空地處,面對著一片紀念牆,每個人輪流到中間和同學分享與發表,兩位老師站在後面,在細雨中安靜地與其他人一同聆聽。紀念牆旁邊有一區,放置了在戰爭中離世孩子們的照片,牆上則掛著以不同文字寫成,訴說戰爭苦難與親情的詩,整個墓區儼然也成了一個認識歷史的戶外教學場所。

在墓園裡的課堂

波蘭原本就是個承載了太多重要歐洲歷史記憶的國家,幾乎不管走到哪裡,都會看到相關的紀念碑、公園、歷史文物。作為二戰期間八成以上被徹底摧毀的首都華沙,更是身負成為如一個龐大的歷史博物館般的重任。戰後波蘭政府選擇了讓華沙「還原」,而不是全盤更新,歷史建築、舊城區與舊市集被依著各種遺留下的資料修復、重建,以新的技術(或許顛覆一般人想像的,事實上「修復」比「新建」在技術上要困難許多),讓舊的容貌用新的意義與當代都會樣貌並存,為後代保留了解過去的空間記憶。墓園亦然。

我們安靜地在園區中輕聲走踏,每一塊碑石,每一個名字、年代,可能都標記著一個我們未曾聽聞的故事,而所有故事匯集起來所構成那背後的更龐大敘事,讓人必須靜默。

「總得有人把瓦礫/鏟到路邊/好讓滿載屍體的貨車/順利通過/總得有人跋涉過/泥沼和灰燼/穿過沙發的彈簧/玻璃碎片/血跡斑斑的破布/總得有人拖動柱子/去撐住圍牆/總得有人將窗戶裝上玻璃/將大門嵌入門框內。」──〈結束與開始〉辛波絲卡

猶太墓園兒童紀念區

在奇士勞斯基的墳前

走完了第5次,還撥了國際電話給朋友重新確認,照著指示再走一遍,依然一無所獲,旅伴忽然問一句:「我們會不會下錯站了?」我一愣,重新打電話問過,謎底揭曉。

原來迷路的原因其實很簡單,一切都沒有錯,除了寄住的朋友給錯了站牌名稱,於是我們提早了一站下公車,走進了猶太公墓(Jewish Cemetery),但要找的墓碑其實在隔壁的華沙公墓,是兩個不一樣的地方。僅僅是一站之差,我們就將應當在B處的指引放到A處。這或許也是只有在旅行中才會發生的事情。你以為一切萬無一失,但事實上只要錯過一個環節,一切就會大不相同。

重新搭上公車,沿著墓區圍牆再走一站,第一公墓的大門映入眼前。
「入口處先看告示牌,找『25號區』,右轉沿著圍牆走」。一個轉身,一個雕塑映入眼簾。墓碑十分的素樸簡單,但我仍然差點驚叫出聲。

Krzysztof Kieślowski
27 VI 1941-13 III 1996

花費大把時間尋找,真正到了奇士勞斯基的墓前,反而不知所措了起來。

他是我電影世界裡的精神導師,但在我開始認真的認識電影世界前,那本幾乎匯集了他所有人生創作訪談精華的《奇士勞斯基論奇士勞斯基》,先成為我創作(如果書寫、文案也算成是一種創作的話)和生活上的精神指導。

就像《永遠》裡那個從莫狄里亞尼的畫中,感受到自己工作意義的屍體防腐處理者一樣,只要陷入困頓糾結的世界裡,那些幾乎快要可以默背出的字句就會浮現腦海,成為指引。

「我不斷提醒那些跟我學劇本寫作及導演的年輕人,必須審視自己的生命。不是為了書寫或寫劇本,而是為了自己。我總是對他們說,試著回想曾經發生過哪些重要的事,使你們今天會坐在這張椅子上,跟周圍這些人在一起。發生了什麼事?是什麼把你帶領到這裡來?你必須明白這一點。那才是起點。」──奇士勞斯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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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找得太過匆忙,我連束花都忘記買,只能從旁邊的草地上,選了一朵紫色小野花拔下,放在墳上,然後抬頭看著象徵著導演構圖手勢的雕塑。

用手框著景框,是因為知道在影像、攝影的世界裡,能呈現的其實是有限的,景框意味著限制,但正因為有所限制,倘若你期待自己所拍下的、訴說的有更深一層的意義,你就需得更認真的去對焦與觀看,觀看他者,觀看這個世界,同時也觀看自己。

奇士勞斯基墳前的雕塑

「如果你不瞭解自己的生命,那麼我想你也不可能瞭解你故事中任何一個角色的生命。哲學家明白這一點,社會工作者也明白這一點,但是藝術家更應該明白這一點 — — 尤其是那些講故事的藝術家。對那些傳述生命故事的人而言:能夠真正了解自己的生命是絕對不可或缺的。」──奇士勞斯基

(刊於《校園》雜誌雙月刊2012年9、10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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