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影邊緣〉走進十一月的光州

陳雨漣
Dec 28, 2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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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帶來引導的故事,會打開一扇門,提供空間與界線,讓我們在其中探索,但它不會告訴我們該做什麼、當如何做.」 — 盧雲《記憶的治療者》

「所以,你們為什麼來光州?」

桌子對面的人謹慎的以英文代表其他人發問,滿桌初次見面的人用某種期待的眼神看著我們。旅行到某地有能夠和當地人談話的機會,「為何而來」這個問題總會成為話題的起點,而我應該要能夠回答得出來才對,畢竟我就是那個在旅行還沒開始前,堅持不管如何一定要到光州的人。但眼前這景象實在有點特殊,不管怎麼說,在坐了數小時夜間長途巴士,近半夜時分剛跨進民宿,就遇上了光州獨立電影節的聚會這種事情,還是有點超乎我的想像。

親切的民宿老闆娘在房間裡和我們聊了一會,聽到我們來此地的原因後,便將我們給找了出去,丟進一堆電影節工作人員和導演的中間。我有種自己掉進愛麗絲Wonderland的不真實感。

問題還在等待被回答。人們來到此處的原因或許不會只有一種,但對我來說卻只有無法直接說出口的一種,總覺得說了彷彿是在跟人家說「是為了窺視你的傷口」(雖然實際上的確是如此)。和一同旅行的同伴三人面面相覷了一會兒後,再度選擇了那個最不需要做太多其他說明的答案:「因為電影《我只是個計程車司機》(A Taxi Driver,2017)」。託這部以真實事件為本改編,以一九八零年光州民主化運動(又稱5.18事件或光州事件)為背景的電影在台灣上映且大熱之福,關於外國人如何知道光州以及光州事件,已經能夠顯得不那麼的突兀。至少我確定它的內容與詮釋絕對政治正確。

在場的人一臉恍然大悟,開始聊起電影受到矚目後,的確多了不少為了這段歷史來到此處的來訪者,但我心中浮現的其實是另外一部電影的影像。

一個失魂落魄的中年男子,回到故鄉參加在郊外舉辦的大學同學會,他發瘋似的無理取鬧了一場後,爬上高架上的鐵軌,張開雙手對著即將迎面而來的火車大喊著「我想要回去」,接著火車看似往前卻倒轉的啟動,鏡頭以時間倒敘,跟隨他在每個象徵韓國社會轉型的關鍵時間裡起伏,每往前揭開一段,就讓人看見一個看似與整體社會無關的小人物,不知為何心中破了一個大洞,在時間潮流中一步一步的自我摧殘和被瓦解,成為殘酷而無盡絕望的模樣。倒敘敘事直到最終到了一九八零年,真相大白,當兵時期被調派至光州鎮壓,一次原是想要放人,卻在驚慌中導致的失誤,讓一個原本怯懦而敏感,帶著相機想要拍下世界上所有無名美好之花的年輕人,再也不相信自己的雙手有成就美好的可能。

那是李滄東的《薄荷糖》(Peppermint Candy,2000),沒有任何對著歷史事件的指明,卻透過短短身不由己的捲入,揭示控訴了即使是最微小荒謬的暴行,也能對一個人造成的巨大影響。那甚至連《計程車司機》裡的小人物英雄都不是,而是始終在巨流邊緣的困頓者掙扎,它也構築了光州以及光州事件對我的最初印象與意義:在所有關於偉大意象、榮耀犧牲的龐大敘事中,必定還有其幽微而不被注意,甚或被忽略的故事,堆疊在其中。他們微小、陰暗,但必然存在。

電影《薄荷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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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趁著白天,步行往附近的「五一八民主廣場」走去,我們被邀請去看晚上獨立電影節的閉幕片,正好是一部關於五一八的紀錄片,民宿的女主人有個自己組的雙人團體,受邀在電影開演前演唱,這種千載難逢的機會我們當然不會放過,但也因此無法走得太遠。

秋末正轉為金黃的銀杏在陽光下閃閃發亮,風一吹整條街道像搖曳著一首詩,整個光州市中心幾乎就是五一八的代名詞,但某個部分又像試圖在日常裡抹去五一八的影子。站在民主廣場的圓環,朝當年遊行與抗爭最主要的錦南路望去,光州日報偌大的招牌旁邊,電子廣告看板如常的運作,若沒有舊影像對照,很難瞧出昔日痕跡,但假如往四方路邊望去,卻又能從林立的紀念碑和雕像,遇見各種歷史記憶的提醒。

這裡有專門以五一八運動的路線營運的518公車,是想要初次走訪當時重要遺址或相關場所最為簡便的方式,5.18紀念基金會從2010年開始,也製作了十分詳實的導覽小冊,從不同主題角度切入設計了十八條踏查探索路線,供人按圖索驥;又倘若走進「518民主化運動檔案館」,一層又一層的文物資料絕對能讓人目不暇給;然而如果在大街上轉個彎,進入被稱為光州明洞的忠壯路,服飾店、連鎖餐飲,年輕人來來往往的熱鬧街道,又會讓人瞬間回到任何一個現代都市都會有的城市景象。我始終不太確定應該用怎樣的感知去看待這個城市。

看向錦南路

楊腓力在《盼望的線索》中,提到過一個一九九六年在蘇格蘭鄧布蘭鎮(Dunblane)發生的校園槍擊案,

「當時有一名八歲的學生躲在書桌下,名叫安迪‧莫瑞(Andy Murray),後來成為世界頂尖網球好手。他的外祖母對某一體育電視台記者說:『我覺得安迪內心深處一直想要做什麼,使鄧布蘭鎮是因為好的理由在地圖上讓人知道,而不是因為壞的理由。』」

站在廣場的前端,我老是想到這段話,當一個地方變成一個事件的代名詞而被世界熟知時,這個城市,以及這個城市裡的人,是否希望僅以此被記憶?要記得多少,又該記得哪些,才能算是足夠?經歷過當初的人,至今依然生活在當中的人,或者只是聽聞的人,又該將這些記憶(以及其可能帶來過的傷痕),如何放置於生活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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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歷史的重與深秋城市的輕之間不斷擺盪,帶著些許的混亂,踏進夜晚的放映廳。影片放映場所安排在年代久遠的光州劇院,古老的設計讓人一走入就彷彿時光倒轉,迴轉式樓梯、老電影看板,沿著走道的牆面甚至收藏著一整列舊式錄影帶,能在裡面尋找到跨越國界,以電影之名被人所知的熟悉影像。

光州戲院

閉幕片以白石〈一道白色的風〉(흰 바람 벽이 있어)中的詩句〈寂寞、高寒而孤獨的〉(외롭고 높고 쓸쓸한)為名,主角是光州的「五月女性」(May woman)們。

五月女性」是直到近幾年才從光州事件逐漸被重新重視的一個族群,一如俄國作家亞歷塞維奇透過《戰爭沒有女人的臉》讓同樣經歷了戰爭的女性們,以自身非龐大敘事、非男性觀點的眼光,說出她們記憶中的戰爭模樣,光州的五月女性意指在光州事件參與其中的女性們,除了站在第一線吶喊奔走,抵抗槍彈甚至犧牲性命的學生或有志之士外,更多是以後援的形式存在,自製廣播節目播放、每日為抗爭者準備飲食,在臨時醫院中照護川流不止的傷患……她們在事件發生時挺身而出,結束後回歸平凡,然而同樣也有著屬於自己所見以及能夠訴說的故事。

紀錄片鏡頭聚焦於幾位當年參與了光州事件的女性,從她們現今的日常生活開始,透過訪談回憶當時的景象,並且在時隔37年後與她們一同回訪當年的場所,探索她們的心情,為何參與,做些什麼,而這些又如何持續的影響著如今的她們,甚至跨出此地去到同有類似經驗的地方,與他人分享。古舊的戲院諾大而寒冷,大量的訪談內容也完全超出我們的語言理解能力,但這些女性們回憶與訴說時的眼神,仍能穿透隔閡,和那首同樣改編自白石之詩的歌曲,在影片最後,一同不斷盤旋在腦海。

나는 이 세상에서 가난하고 외롭고 높고 쓸쓸하니 살어가도록 태어났다
我為了在世上困苦、孤獨、高傲、寂寞地活著而出生。

그리고 이 세상을 살어가는데
내 가슴은 너무도 많이 뜨거운 것으로 호젓한 것으로 사랑으로 슬픔으로 가득찬다
在世上活著的我,心中卻是充滿了火熱、愛與悲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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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結束後回到旅舍,照例夜晚的聚會談話再度開啟,我們討論著看完紀錄片後的感想,對照比較著彼此的歷史,試圖用各自的生命經驗與記憶互相理解,是否相同,或者不同,在相同與不同中,差異又在何處。話題有時岔出,又再回來,一恍神間,旁邊一位導演兼製片大哥已經開始認真的試圖向我們解釋,為何韓國的總統下場總是不太好。

紀錄片中的一位主要受訪女士被邀請來聚會,在座的人紛紛介紹著這位是光州的名人,但她只是安靜而微笑地聽著席間的各種高談闊論,然後就到廚房和民宿老闆娘一起,泡了一壺濃濃的花草茶給大家。「這個茶可以讓心情平靜下來。平靜下來很重要」女士很輕聲的說。我的腦袋原本正快要因為一整天的大量資訊塞入,以及溝通和語言切換需要的高速運轉而幾近當機,看見那杯茶卻忽然平靜了下來,我想起她在影片裡帶著拍攝者回到一處已成廢墟的臨時看護所,比劃說著當時擔架如何從哪個門進進出出,過了一陣子後沉默不語,對著那個空間發呆。

記憶自遠方而來,有時令人難以招架,她的眼神裡依然帶著哀傷和餘悸猶存。「平靜下來很重要」這句話,對她而言顯然不僅只是表面上的意義。我忽然能夠明白,導演為何要選擇那樣的詩句,作為這部片的名稱,而關於人們究竟如何記憶的疑問,似乎也已獲得了某種回應。

그리고 이번에는 나를 위로하는 듯이 나를 울력하는 듯이
하늘이 이 세상을 내일 적에 그가 가장 귀해하고 사랑하는 것들은 모두
가난하고 외롭고 높고 쓸쓸하니 그리고 언제나 넘치는 사랑과 슬픔속에 살도록 만드신 것이다
此時,像是安慰我一樣,文字穿透眼睛襲擊而過。
穹蒼把世界交給明天的敵人,也交出其最寶貴與珍愛的
讓在困苦、孤獨、高傲、寂寞中的人,
無論何時,都在充滿愛與悲傷的世界中活下去。 — 白石〈一道白色的風〉

*感謝李娜、馮庭萱協助韓詩中譯
(寫於2018年4月,首刊《校園》雜誌雙月刊2018年5、6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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